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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年后,我们依然读不懂契诃夫的绿色腰带

2025-07-16
1904年7月15日,44岁的俄国作家契诃夫在饮下一杯香槟后,安然辞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契诃夫把更多心血倾注于剧本创作。四大名剧《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姐妹》和《樱桃园》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陆续排演,使这家诞生不久的新剧院成为了俄罗斯戏剧的标杆,从而帮助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发展出了一套演剧体系。如今,契诃夫笔下翱翔的海鸥形象,仍然是莫斯科艺术剧院乃至整个俄罗斯戏剧的图腾。
契诃夫与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们在一起
一生谦逊的契诃夫,最善于将作品的奥义隐藏在平淡的生活细节里,隐藏在不引人注意的服装道具中。剧本《万尼亚舅舅》排演时,他曾明确要求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为男一号戴上一条漂亮的丝绸领带。导演只是在后来才领悟到,这个沉默的装饰物寄托的是作家的惋惜:当时俄国有无数像万尼亚舅舅这样生机勃勃的有才之士,困在偏远乡间,重复着无意义的工作,为城里徒有虚名的谢列布里亚科夫教授之流服务——一条丝绸领带,是整个悲剧的关键所在。
《万尼亚舅舅》1899年演出剧照
而在《三姐妹》中,与充满诗意的三姐妹形成强烈反差的、那个粗俗而务实的娜塔莎,出场时系了一条绿色腰带——关于美之无用,关于无处不在的庸俗与暴戾,关于在传统价值被解构的现代生活中寻找精神支点……多重含义都由这条绿腰带牵引出来。
让我们在契诃夫逝世121周年纪念日这一天,跟随《樱桃园:契诃夫戏剧集》译者童宁老师重读《三姐妹》,领略那些极简线条中的丰富色彩。
娜塔莎的绿色腰带
——《三姐妹》中的核心象征
童宁(《三姐妹》译者)
《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是一部关于亚瑟王时代的长诗,写于14世纪。代表野蛮暴力的绿衣骑士在圣诞节酒宴上,向亚瑟王提出挑战。高文爵士挺身而出,代替亚瑟王砍下绿衣骑士的头颅,并承诺一年后,接受“砍头不死”的绿衣骑士回敬的一斧。
值得一提的是,《高文爵士》开始时,亚瑟王的卡美洛宫廷的骑士们已经开始忘记勇气的真义。他们变得懒惰、自满、柔弱。因此圣诞节庆典之际,亚瑟王宣布,除非有一场值得记述的冒险,否则他不会开宴或就座。几乎是应声而至,绿衣骑士出现了,手挥一把大斧,提出要和亚瑟王进行一场“小小游戏”。
高文爵士在如约前往途中遇到妇人的诱惑不为所动,只是接受了对方赠送的一条保命的绿色腰带。他在绿衣骑士致命的一斧下,奇迹般地幸存。回来后如实向众人讲述了绿腰带的由来。众人纷纷佩戴绿腰带,把它作为悔过和道德净化的象征。
无独有偶, 写于1900年的安·契诃夫的悲剧《三姐妹》也以一场欢乐的宴会开场,庆祝将军最小的女儿伊琳娜的命名日。
宴会开始前,贵族出身的青年军官图森巴赫第一次向伊琳娜求婚,可伊琳娜并未回应。她对庸常的生活充满了厌倦,抱怨道:“为什么我们不快乐,看生活这么黑暗,因为不了解劳动,我们是蔑视劳动的人生出来的……”
话音刚落,围着绿腰带的小镇姑娘娜塔莎上场了。
挖空心思要融入更高阶层生活圈子的娜塔莎,初次去将军府邸做客,自然要从头(新做了发型)到脚(穿一件粉色裙长裙)打扮一番,最后她系上一条绿色腰带,本想以自己的美貌惊艳全场,却不料触犯了将军府内某种文化与心理的深层禁忌。
大姐奥莉加见面第一句话就质问:“你系条绿腰带?”
《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应该是自小接受精英教育的三姐妹耳濡目染的西方经典。长诗中,绿色在绿衣骑士身上并不代表春天、青春和美好,而是象征着“荒野、死亡、鬼魂和罪恶”。而妇人的绿色腰带象征世俗生活,这里绿色象征“死亡、野蛮、情欲和罪恶”。
同样,在俄国文学语境中,暗绿色的腰带似乎也会引发“蛇”的不愉快联想。剧中数次提到了《克雷洛夫寓言》。在《克雷洛夫寓言》中,就有“农夫和蛇”系列。
其中一则,智慧的农夫对一条想要入室为他打工的“善良的蛇”这样说:
即使你说的不是谎言,
我也不能让你进家门;
如果像你这样的
博得一家人的喜爱,
那么只需一条
善良的蛇
就会往这里招来毒蛇一群,
给我的孩子们带来灾祸。
娜塔莎却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堂而皇之地成了将军府邸的女主人。之后,地方自治会主席普拉多波波夫之流也尾随而至。
如果说娜塔莎是诱惑的“蛇”的代表,那么真正的魔鬼则是命名日宴会上另一位宾客——阴郁、神经质、扭曲、残暴的上尉索廖内。他已经“决斗过三次了”,是不折不扣的“砍头不死”的绿衣骑士。
与几乎完美的圆桌骑士高文爵士相比,《三姐妹》中其貌不扬的主人公图森巴赫男爵显得平淡无奇。第二幕中,为迎接谢肉节而举办的家庭化妆舞和狂欢开始前,当韦尔希宁上校兴致勃勃地提出畅想人类未来生活图景时,图森巴赫并不在意:
再过一千年,人还会这样叹息:“唉,活着真沉重啊!”与此同时还和现在一样,他会心怀恐惧,不想死去。
二姐玛莎——因失败的婚姻而愤世嫉俗——觉得图森巴赫既没有“大众情人”——博学多闻的韦尔希宁——的理想主义,也没有崇高的神学信仰:
图森巴赫:别说过两百或三百年,就是过一百万年后,生活还和原先一样;它不变,保持常态,遵循自己的法则,这法则与您无关,至少,您永远不可能了解它。迁徙的鸟儿,比如仙鹤吧,一直不停飞。不管它们脑子里的念头是崇高或渺小,反正它们要飞,不知道为什么飞,也不知道飞向哪里。它们现在飞着,将来还要飞、不管在它们中间生出什么样的哲学家,随它们去议论,只要飞就是了……
玛莎:可毕竟还应该有意义吧?
图森巴赫:意义……现在下雪。这有什么意义?
但图森巴赫清醒地意识到暗藏的危机:
我生在冷漠、闲散无聊的彼得堡,生在从来不知何为劳作和操劳的家庭。记得每次从士官中学回到家,仆人费劲给我脱靴子时,我总是坐立不安,动来动去,而我的妈妈欣赏地看着,她根本无法想象将来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瞧我。我被保护起来,不用劳动。可这种保护未必会成功,未必!
他敏锐地感知到了时代的“暴风雨”即将到来,也感知到背后一双双“异样”的仇恨眼睛,像契诃夫在《大路上》中的江洋大盗梅里克“恶灵附身”一般挑衅狠毒的目光。
这种敌视目光曾在普希金的《鲍里斯·戈东诺夫》的结尾出现过。别林斯基从普希金“人民沉默不语”的舞台提示中听到“复仇女神的呼声”。
《三姐妹》第三幕,因突发事件(城市火灾)人们又一次聚集到了将军府邸,而这一次索廖内遭到了伊琳娜的严厉驱逐,他也是这样用死亡凝视般的眼神,盯着熟睡的男爵。
第四幕,趁部队出发前的混乱之际,索廖内向“情敌”发出决斗邀请。经过一夜的辗转难眠,图森巴赫应邀前往。他决定向自己内心的恐惧、虚荣、惰性和软弱挑战。临行前,他看着周围的树木依依不舍地说:“多么美的树啊,其实,在它们身旁的生活本应是多么美啊”。
当人生至暗时刻来临时,需要我们拿出“纯洁道德”的勇气,真正的英雄不仅要懂得顺应自然(比如保持生存的本能),更要勇敢地超越自然本能,追求更高的道德标准。这大概就是在第一幕出现的绿色腰带的深层象征含义。
面对人生的灾难和无常,面对命运的审判,图森巴赫的表现像极了尊贵的高文爵士,他选择自我牺牲,为他所“渴望”的生活祝福,也践行了自己所说——为了将来“美好惊人”的生活,“为了现在就加入它,哪怕远远地,应该为它的到来做好准备……”
从《海鸥》中被射杀的海鸥(让人联想到塞缪尔·柯勒律治的浪漫主义名作《古舟子咏》中被射杀的信天翁)到《三姐妹》中娜塔莎的绿色腰带,再到《万尼亚舅舅》《樱桃园》中被砍伐的林区和花园(弥尔顿《失乐园》的隐喻),安·契诃夫剧作始终贯穿关于人类“堕落”与“救赎”的主题。
剧终时,军队开拔的奏乐声,暗示“暴力”离场。古希腊悲剧三部曲《奥瑞斯提亚》告一段落。舞台上只剩下三姐妹和军医——带来噩耗的报信人。天上飞过的候鸟让二姐玛莎想起了和韦尔希宁、图森巴赫那场冬夜的争论。
三姐妹终于领悟了生活的真谛:
应该活下去,应该活下去……看,候鸟正在我们头上飞呢,千百年,每到春秋,它们就这样不停地飞,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飞,得飞上数万年,有一天,主会给它们最后答案……
1990年,乌克兰著名导演列斯尼科维奇来中央戏剧学院为“人艺班”排练苏联剧作家万比洛夫的《打野鸭》。演出出人意料地用《三姐妹》剧终时主人公们的三段独白作结。
高文爵士在道德考验中仅受了轻伤,安·契诃夫让图森巴赫在文明和野蛮的决斗中死亡。《三姐妹》的现实主义打破了《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中“神圣的象征”,浪漫的诗意信仰也开始取代中古骑士们奉行的宗教教义。
尽管分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文学传统,两部经典却指向了同一命题:如何在愈加复杂的现实环境中,保持人性的独立、价值和尊严。而这正是人类文明赖以存在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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